施穎洲先生的「中英對照讀唐詩宋詞」已於二○○六年五月由台灣九歌出版社出版。這是繼施先生的「世界詩選」、「莎翁聲籟」之後,文學翻譯界的又一盛事。施穎洲先生是蜚聲海內外的菲律賓華人翻譯名家。他從事詩歌翻譯近七十年,前三十餘年致力於把外國詩歌譯成漢語,後三十餘年致力於把中國詩詞譯成英文。他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光陰和精力,都奉獻給了詩歌翻譯這一崇高而又艱苦的事業。他的譯詩集在海峽兩岸相繼出版,在亞太地區廣為流傳,享有盛譽。
施穎洲是「五四」運動的同齡人,一九一九年出生於福建省晉江縣,三歲隨父母移居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雖然取得了菲律賓國籍,但他和千千萬萬身居異域的炎黃子孫一樣,一顆赤心始終殷殷眷念著從崑崙山下到東海之濱的華夏故土。從施先生用過的兩個筆名「唐山人」和「龍傳仁」,我們便不難參透此中消息。他在馬尼拉主編中文報紙,擔任總編輯達六十年,現在以八十七歲高齡,仍然堅守在「聯合日報」總編輯的工作崗位上。他是菲華文藝(菲律賓華人文學藝術)的主要奠基人,創建文藝團體,編輯文藝刊物,主編多種菲華作家選集,並擔任亞洲作家協會副會長。他積極參與國際文學交流活動,多次出席重要的國際文化會議,曾先後榮獲國際桂冠詩人協會頒發的詩人獎和翻譯家獎。
施穎洲早在二十歲以前,就有了漢譯「世界詩選」和英譯「中國詩選」的宏偉計畫。二十歲以後,便循序進行,從不間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的「世界名詩選譯」、「古典名詩選譯」、「現代名詩選譯」三書先後問世,合稱「世界詩選」,囊括了二十多個國家從古至今優秀詩人的代表作共三百首,是世界詩壇名篇精品的薈萃。隨後,他又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百五十四首全部譯出,出版了「莎翁聲籟」一書。
施先生曾以「偉大中國詩」為題作過學術演講,他把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名篇佳作與歐美傑出詩人的華章妙品加以比較後,指出:前者至少與後者同樣精美,甚至更加精美。正是出於這種對祖國文化菁華的熱愛,所以施先生在譯完了「世界詩選」和「莎翁聲籟」以後,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又著手進行中國古典詩詞的英譯,讓華夏文學的稀世瑰寶成為全世界讀者所共有、共享、共賞的明珠艷卉。
施先生認為:外國詩漢譯與中國詩英譯,同樣都應以「神形兼似」為鵠的。在「神似」方面,對兩者的要求沒有任何不同。在「形似」方面,總的要求也是一致的,但具體的運用則略有區別。因為外國詩漢譯是譯成漢語白話新詩體,而漢語白話新詩本來就是「五四」以後模倣外國詩的產物,在形式上同出一源,波瀾莫二,所以外國詩漢譯文的詩行頓數、音節數都可以嚴格倣照原詩。而中國古典詩詞的格律則與英詩的格律毫無瓜葛淵源,根本無法在英譯文中加以移植,所以把中國詩詞譯成英語詩,只能借用英詩固有的格律。施先生總結他多年來英譯中國詩詞的經驗,結論是:中國的五言詩宜於譯為抑揚格四音步,七言詩宜於譯為抑揚格五音步,而詞曲中參差不齊的長短句,譯文的音步數也應與中文原句的長度大致相當。
「中英對照讀唐詩宋詞」一書共收錄施穎洲英譯詩詞一百二十首,全書雖以唐詩和宋詞為主,而實際上,上自晉代的陶潛,下至元代的馬致遠,都有佳篇傑作人選。
下面就從施先生的英譯詩詞中摘錄七首,以見一斑。
陶潛的不朽名篇「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施先生譯文:
I built my hut in peopled world,
Yet void of coach or horse sound here.
Do you know how could it be so?
A far-flung mind makes the earth bare.
Chrysanthemums picked by east hedge,
I see at ease the south hill there.
The mountain air's great day and night.
The flying birds come home in pair.
In all these things there is true sense,
I lose the words to make it clear.
從形式看:原詩每句五言,譯詩每行抑揚格四音步。原詩隔行押韻而一韻到底,譯詩同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於原詩漢字都是單音節字這一特點,施先生也有意在譯文中加以模擬,在這首譯詩的七十四個英語單詞中,單音節單詞竟多達六十九個,佔了百分之九十三以上。這就在節奏韻律上給人以「何其相似」之感。從內容看:原詩所顯示的恬逸高曠的襟懷,淡遠超妙的意趣,人與大自然契合無間的精神,譯文也已傳達得惟妙惟肖。將「心遠地自偏」譯為'A far-flung mind makes the earth bare',足見譯者的功力。「相與」譯為'inpair',「欲辨」譯為'to make it clear',貼切與靈活兼而有之,毫無湊韻的痕跡。
王維的絕句「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施先生譯文:
Red beans grow in the southern land,
How many shoots are there in spring.
Pray gather them till full your hand.
Recalling love best is this thing.
原詩每句五言,譯詩每行抑揚格四音步。原詩第二行與第四行押韻,譯詩不但第二行與第四行押韻,第一行與第三行也押了韻,這是英詩中常見 的「交韻」(abab式)。原詩的一個「多」字,譯為'till full your hand',字面上似乎有所增飾,實際上與原文的含意恰相吻合。
被譽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的李白「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施先生譯文:
At dwan I left Po-ti, high in clouds gay;
Sailed thousand li to Kiang-ling in aday.
As apes yelled ceaselessly on either shore,
The skiff slid myriad mount ranges away!
原詩每句七言,譯詩每行抑揚格五音步。原詩第一、二、四行押韻,譯詩同樣。洋溢於原詩的那種輕爽愉悅、興會飆舉的心情,在譯詩中同樣表達得淋漓盡致。細心的讀者若將兩詩的詞語逐一對照,便不難發現:原詩的每一字在譯詩中都有著落,譯詩的每一字在原詩中都有來歷。真是銖兩悉稱,毫釐不爽!
孟郊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施先生譯文:
In loving mother's hands the thread -
On rover's body the array.
Before he leaves, she sews and sews;
For she dreads, he may stray and stray.
Who says the heart of an-inch grass
For full spring's sunlight can repay!
原詩每句五言,譯詩每行抑揚格四音步。原詩第二、四、六行押韻,譯詩同樣。「密密縫」譯為'sews and sews',「遲遲歸」譯為'stray and stray',再現了原詩「疊字」與「對偶」的修辭格式,可謂妙筆傳神。末二句也譯得細膩入微,恰到好處。
杜牧的「登樂遊原」: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施先生譯文:
Dim, dim, long sky, a lone bird fadesaway.
All ages vanish just in the same way.
Where are the glories of Han dynasty?
The Five Tombs, treeless, autumn windsnow sway.
原詩每句七言,譯詩每行抑揚格五音步。原詩第二行與第四行押韻,譯詩第一、二、四行押韻。原詩的命意是慨嘆盛衰興廢,霸業成空,手法是情景交融,寓情於景,而又暗含議論。這些特色,在譯詩中都已表達無遺。把「看取漢家何事業?」譯為'Where are the glories of Han dynasty?',既不違原意,又凸顯了原詩弔古傷今的意蘊和感慨。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施先生譯文:
You ask my homing date,no date to tell.
Night rains on Mount Pa the autumn pools swell.
When shall we by west window candle snuff
And talk about night rains on Mount Pafell!
原詩每句七言,譯詩每行抑揚格五音步。原詩第一、二、四行押韻,譯詩同樣。「巴山夜雨」四字在原詩第二句與第四句中重複出現,'Night rains on Mount Pa'也在譯詩第二行與第四行中重複出現。(第一次出現是寫實,第二次出現是預測與虛擬。)譯詩行末押韻的三個單詞'tell','swell','fell'都經過精心錘鍊,確是不可移易的最佳譯文。
南唐後主李煜的千古絕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施先生譯文:
Spring blossoms,autumn moon,till when they'd last?
How much were things known of the past?
East wind my attic swept again last night.
I couldn't bear to recall my lost state in moon light!
Carved balustrades,jade stairs must still be there,
But rosy cheeks have changed from fair.
Ask you how much sorrows can there be?
Just like a river of spring flowing east to sea!
把原詞中的七言譯為五音步,五言譯為四音步,九言譯為六音步,使譯詩讀起來像原詞一樣節奏分明,疾徐有致。原詞韻式為aabbccdd,譯詩同樣。我想,英語國家的讀者們讀了這樣纏綿悱惻、感人心脾的譯詩,大概也會為這位千餘年前、數萬里外的亡國之君灑幾滴同情之淚吧?
在施穎洲先生的「中英對照讀唐詩宋詞」一書中,譯文情真韻美、堪稱「絕妙好譯」的為數尚多,限於本文的篇幅,就無法一一詳述了。
絕妙好譯 / 楊德豫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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