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05

日本小說家的細活(邱振瑞)

在競爭激烈的日本文壇,作家要闖出名號絕非易事。從另個角度來看,或許正是因為讀者的嚴厲要求,亦可說是因為閱聽者水準如此之高,才逼使作家們不得不練就寫實主義的超強功夫,來說服或滿足讀者的需求。

在書籍的分類上,小說通常被歸入fiction,這種歸類法大致不會引起太大爭議。有趣的是,日本讀者看待對這種「虛構」的內容,卻帶著嚴厲的目光。姑且不說作家本身是否感受到這種壓力才練就出寫實的能耐,大多數日本作家大都以此自我要求,努力回應讀者的期待。換句話說,他們在虛構內容的同時,又得兼顧場景的真實,那種習慣用「本小說情節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遁詞,在日本似乎很難全身而退。


貴志祐介

兩年前,擅長寫驚悚小說的日本作家貴志祐介來台宣傳新作「玻璃槌子」。我做為翻譯過他兩本暢銷小說的譯者,在簽名會後,有機會與他聊談創作甘苦談。我問他,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最擔心什麼事情。他回答說,首先他最在意專屬編輯的看法。當專屬編輯覺得小說中有不妥之處,或寫得枯燥乏味引不起讀者興趣的時候,就會「建議」他重寫那個段落。他對這些要求還可接受,最恐怖的是,文中若涉及專業知識,還得請專家過目,沒有得到專家的首肯,就算你苦讀資料自認為寫得精彩的部分,到時候都得重新改寫,直到讓其他專家們讀來滿意為止。

在「玻璃槌子」中,有描寫日本建築法規的細節,在此之前,他已下過苦功,讀了不少資料,當他誠惶誠恐地將寫好的稿子請建築師審閱後,最後還是因為「與事實有出入」,又重新改寫。他表示,這種要求雖然嚴苛,但從某個角度來看,對細節更完美的把握(至少在日本是如此),正是小說的魅力所在。其實,他在「黑暗之家」和「第十三個人格」小說中,所引用的犯罪心理學,都具備相當專業水準。寫驚悚小說的作家認真到這種地步,大眾小說家同樣有此認知。


松本清張

松本清張成為社會派推理小說家巨擘之前,寫過純文學的作品,小說「某『小倉日記』傳」曾獲得第28屆芥川獎。他在「發掘昭和史」和「古代史疑」以及「遊史疑考」等書,已展現出深厚的考據功力,在寫推理小說時,依然體現出追求真實的精神。

他在「朝日週刊」連載登山小說「黑色畫集」時,曾出現北阿爾卑斯鹿島槍岳的場景,為求情境逼真,事前他還跟編輯和登山專家親赴現場。他們攀登了兩天,但中途有幾處險關不易通行,擔心不慎跌落谷底,因而折返。後來,他研讀「鹿島槍岳研究」專著,又經登山家仔細圖說講解,盡量做到還原小說的現場境況。這樣的努力終於得到回應,有讀者來信說,他去過鹿島槍岳數次,為作者對山形描寫的精確感佩不已,尤其生動刻劃登山者的心理狀態、氣象等方面叫人激賞,其登山經歷絕對超過十年以上。

不過,就連大作家也有失手的時候。松本清張在某篇小說中曾寫到某鄉下的河流,由於考證不足(只看地圖),他以為鄉下的溪流必定是清澈見底,便這樣加以描述,結果遭到讀者來信強烈抗議說,那鎮上是製作陶器的產地,河流整年都被陶土污染得白濁一片,哪來的清澈見底,根本是描寫失真嘛!


山崎豐子

若要論日本作家的寫實作風,寫出長銷名著「白色巨塔」的山崎豐子很值得一提。在「白色巨塔」中,時常出現極專業的醫療術語和治療方法,甚至涉及到複雜的法律訴訟問題。作者基於「雖然是小說,但想到對社會的影響,作家負有社會責任」的精神,連續兩年到大阪醫科大學旁聽,勤做筆記,消化艱澀的醫學用語。(作者自稱這小說像在植林,得逐株種上去)她還特別請來律師朋友為她講解發生醫療糾紛時,家屬如何提出賠償,雙方如何在法庭上展開攻防,以及各種答辯經驗的傳授。

嚴格地講,這些要素正是豐富小說的筋骨血肉。作者為寫出這部深刻又精彩批判醫療制度的社會小說,私下請教十幾名專業醫師和數名律師當咨詢顧問,其投注的心血絕非普通作家可比擬。

不久前,在「白色巨塔」連續劇中主演財前五郎的男星唐澤壽明在幕後花絮中說,有次他在拍執刀手術的戲,不經意發出「非專業」的聲音時,坐鎮觀看的醫生旋即衝到前面,顧不得是不是正式錄影,當場訓斥了他。醫生糾正他必須像個真正的外科醫生那樣,縱然是簡單的動作,無論執刀動剪都要演得精確逼真。


小說家鄭清文曾在某次演講場合上說,台灣作家之所以不擅長描寫自然景色或季節嬗遞,很大原因是出於台灣的長期戒嚴。那個時期,任何遊客都不可以隨意在港口鄉間或被視為軍事基地的地方寫生,處於這種特殊的時空背景下,作家的寫實技巧沒有得到充分發揮,自然就談不上經驗的累積和傳統的形成。

在競爭激烈的日本文壇,作家要闖出名號絕非易事。從另個角度來看,或許正是因為讀者的嚴厲要求,亦可說是因為閱聽者水準如此之高,才逼使作家們不得不練就「寫實寫真」的超強功夫,來說服或滿足讀者的需求。而這種刻苦吃力的文學修為,慢慢地變成作家和讀者間的共識,最後演變成日本小說的一種特色。

日本小說家的細活/邱振瑞(中時,人間副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