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年前配一集每天五點半播出的卡通是800塊,二十年後我配一集卡通的價錢變成了500塊…」聲優社指導老師佟紹宗如此說道。
幕後藏鏡人 中日大不同
走進狹小的錄音室,裡面擠滿了「劉伯溫」、「大宋皇帝」、「錦衣衛」、跟「大宋皇后」…這是台視八點檔《神機妙算劉伯溫》的配音現場,而這些配音員配的,正是幾個小時之後,要在全台播送的最新進度。
不過就是一句台詞之隔,「劉伯溫」突然變成了「路人甲」,「皇后」也瞬間換上了「婢女」的聲音,隔了沒幾場戲,所有的人都開始演起鄉民…全國的觀眾可能無法想像,在這斗室之間,僅僅是五個人的聲音,呈現的已是人生百態。
在日本,配音從業人員被稱作「聲優」,地位猶如一般的演藝人員,有健全的體制、保障聲優權益的經紀公司,甚至可以出唱片、辦演唱會。在美國,產、銷量最大宗的迪士尼動畫卡通,為了使角色與聲音情緒有最高的結合度,便請配音員先就各個角色配音,再請漫畫家依配音員的情緒與表情畫初步分鏡圖。
在台灣,配音從業人員被稱作「配音員」,只被視為視聽產業的「員工」,無論在職稱或是社會地位上,都沒有獲得太多關注。二十年前配一集卡通的行情是五百到八百塊,到現在仍是如此,甚至不升反降。台灣的配音工業,已籠罩在削價競爭的嚴冬中。
同樣身為配音員卻有截然不同的待遇,興起的機緣也許是原因之一。不似日本蓬勃的原創動畫市場,配音是為賦予角色獨特的生命,台灣的配音工業是依附電影興盛而起的。
武俠電影量產導致配音需求增加,是台灣正式訓練配音員的主因。因為要求標準國語,不少早期的配音員都是從廣播界跨足而來,字正腔圓的配音方式也成為當時特色之一。自創「聲優社」並擔任指導老師的資深配音員佟紹宗就是一例,音質淳厚加上可塑性高的優勢,無論高貴成熟的男聲或是充滿喜感的店小二都得心應手,「我們那代大家原本都是做廣播的,聲音表情都有一定的水準。」
雖然技術限制使得所有角色需要在「錄音棚」裡一起作業,只要出一點小錯就必須整段重來,但也因此有彼此激勵的作用。電影大量產製使得當時配音員的待遇相當不錯,配一部電影就比一個公務人員一個月的薪水還多,如果檔期穩定,配音員生活可以相當優渥,「當時的配音員是可以買跑車的」,配音公會理事長孫若瑜說道。這是現在台灣配音界無法想像的盛況。
影視生態改變 惡性削價競爭
時至今日,韓劇、日劇、卡通不斷引進台灣,配音員的品質與待遇卻大幅下滑。雖然影視產品增加看似為配音工業帶來更多機會,但配音員人數同時也在增加,即使廠商開出不合理的價格,還是會有資歷尚淺的配音員願意接下,誠如資深配音員石班瑜所說:「再怎麼低的價格都會有人接,你不配就沒飯吃。」
惡劣的競爭環境加上錄音技術發達,以前三天才能完成的作品,現在只要一天甚至幾個小時就能搞定,台灣特有的「破百集」電視生態加上廠商要求高效率,配音員們只好從早配到晚。台語播出的《神機妙算劉伯溫》,每天晚上的戲都是當天中午才把母帶送到錄音室配上國語,要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配完九十分鐘的戲和完成後製,可以想見這需要相當精準的聲音表演以及與時間賽跑的實力。
分飾多角 熱情減退
即使要求高專業的技術,配音在台灣仍不受重視,主因大致不脫市場需求不足與發展未完全。在日本,有些聲優只要配一個角色就吃喝不盡,甚至可以出專輯、開演唱會、寫書…不似日本廣大的原創作品歷史,台灣應運而生的中文配音使得配音只是「配上聲音」,趕工與削價競爭雙重打擊下,配音員沒有足夠的時間與熱情給予角色生命力,產生「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情況。
資深配音員于正昌是近幾年一線小生的男配音員之一,曾配過《開朗少女成功記》等多部高收視率的韓劇、日劇男主角,也幾乎包辦張衛健所有在台灣播出的連續劇。他因為不願向低價妥協,現在幾乎沒有戲劇配音的作品,只剩一些綜藝節目的旁白,因為配音圈這樣的生態,消磨了他對工作的成就感與熱情,「即使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作品,也沒有太大的感覺…就只是工作而已吧!」
難道台灣沒有成功的配音案例嗎?孫若瑜表示,日本卡通《櫻桃小丸子》引進台灣時,觀眾對小丸子的中文配音反應不錯,甚至出現「中配比日配還要有特色」的看法,但之後因為這位配音員嫁赴香港而有了「第二代」的小丸子,台灣的觀眾雖然頗有微詞,但也快速地接受了。
這證明台灣觀眾對配音沒有太多執著,比起角色營造,台灣觀眾更在乎情節發展,配音只是方便了解情節的工具,並非不可或缺的戲劇元素。如果觀眾沒有這樣的堅持,配音員也就沒有「獨一無二」可言,這成為廠商談判價錢的籌碼,也成為戕害配音工業的利刃。
不過,低廉價格與惡劣環境竟也造就出台灣配音圈的奇景—一人分飾多角。當一部動畫或戲劇有幾十個角色,業主提供的價格仍然不變,為了增加收入,只好變聲演出。像卡通《幽遊白書》從頭到尾有一百多個角色,卻只用六名配音員就全部完成,這不論在日本、美國、或其他國家,都相當少見。
根據中文配音資料庫統計顯示,全台灣的配音員至少有117位,但真正在線上活動的配音員也許不到一半,當每個角色的聲音聽起來大同小異,戲劇張力自然也會受影響。一般觀眾也許只會批評聲音表現不好,卻不知道這背後隱含「勞力剝削」的困境,「誰想配出爛作品?一集作品不到兩萬的後製費,又要租錄音室又要給字幕組,領班也要抽頭,一個人能分到多少錢?」雖然目前專注於經營工會而久未接觸配音工作,孫若瑜對於這樣的窘況也莫可奈何。
「難道沒有其他人了嗎?」當不管轉到哪一台,男主角的聲音當幾乎一模一樣時,再怎麼漠不關心的觀眾也會想到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牽涉層面卻遠比「換個配音員」更為複雜。
台灣配音員多從「配音訓練班」畢業,跟配音員實習一陣子後,從小角色開始演起,表現好加上機運好,才可能接到一些比較重要的角色。但電視台招收的訓練班,仍有圖利考量,為了在短期內讓學員嘗試各種不同戲劇的角色,很多課程都被簡化。于正昌雖然在很多配音訓練班替學生上過課,但認為這樣的短期訓練根本不夠,這些從訓練班出來的學生,即使結業後可能也無法勝任配音的工作。
雖然結業後有所謂的「跟班制」,但因科技發達,錄音室越來越小,即使跟班也無法跟進配音室觀摩線上配音員的表演方式,「沒有前輩指導,只能在外面看,這些學生怎麼會知道要怎麼表演?」佟紹宗認為這樣的「跟班」已經失去最原始的意義,徒具形式而已。
爭取權益 提升配音品質
面對自己的權益受損,配音員當然想要改善,這也是配音工會成立的原因。但因政府沒有相關法條限制,價格沒有保障,即使工會向立法委員尋求協助,也沒有人願意為了這一百多個配音員的福利奔走效力。在無法可管狀況下,削價競爭難以避免,配音員連要求聲音財產權的權力也沒有,電視台可以無止盡地播送配音員的作品,不用再付任何的權利金。
「我十幾年前配了一支三十秒的廣告,廠商把這三十秒拆成五支廣告來用,只付我一支廣告的錢。」佟紹宗緩緩回憶道。這種情況在配音圈所在多見,石班瑜配的古道烏龍茶廣告播了十幾年,只收過一次廣告配音費用。佟紹宗也直接點明,「你想要權利金?那就別想再接戲。」
配音工會也曾向電視台要求在片尾打上配音人員名單,但一方面沒有任何強制執行的法規,利益掛帥之下,廠商也不願多花錢買時段播送配音員的名單,使得配音員知名度相當低,自然也難以得到觀眾的重視。
另一個配音圈的特殊生態是「勞資合一」。很多資深配音員同時也擔任「領班」的工作,在收到腳本後去找適合角色的配音員來配音。當自己既是勞方又是資方,很難對這不健康的生態提出要求,「你當配音員的時候要求『工作不超時』,那你當領班的時候就絕對配不完手上的案子,因為別人也會提出同樣的要求。」佟紹宗無奈地表示。
對於如何改善目前窘況,孫若瑜與資深配音員姜瑰瑾不約而同提出「認證制度」,希望立法通過,建立屬於專業配音員的認證機制,保障配音品質。石班瑜則希望配音圈有商界資金支持來抗衡電視台或業主的削價打壓,「得先把大家都餵飽才能去談改革。」他認為如果有資金支持,削價競爭就會減弱,配音員也才有時間去揣摩角色,品質也才得以維持。
資深配音員符爽則提出了「配音員的自覺」,「配音員就是演員,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一點。」靠聲音演戲不比實際演戲容易,要怎麼樣讓觀眾相信聲音裡面的「戲」,才是配音員最重要的課題。佟紹宗也認為唯有配音員重視自己的專業,把自己的演出當成藝術,價值才得以提昇,「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只有實力,才是談判的本錢。」
「只要有影視,就會有配音。」在符爽的心目中,配音是不可或缺的,唯一要做的,是「讓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或缺的」。讓觀眾體認到配音員的存在,是他們努力的目標,也是他們進步的動力,下次沉迷在精彩的情愛糾葛中時,如果能給這些配音員多一點鼓勵,也許惡性競爭的漫漫長冬,就不會如此寒冷了吧。(本期專題感謝政大新聞系提供)
銀幕藏鏡人 百變配音員/毛穎潔(政大菁報)
向辛苦的台灣配音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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